过了数日,已是四月初八。张三丰心想明日是自己的百岁大寿,徒儿们必有一番热闹,虽俞岱岩残废、张翠山失踪,未免美中不足,但一生能享百岁遐龄,也算难得,同时闭关参究的一门“太极功”也已深明精奥,从此武当一派定可在武林中大放异采,当不输于天竺达摩东传的少林派武功。这天清晨,他便开关出来。
一声清啸,衣袖略振,两扇板门便呀的一声开了。张三丰第一眼见到的不是旁人,竟是十年来思念不已的张翠山。
他一搓眼睛,还道是看错了。张翠山已扑在他怀里,声音呜咽,连叫:“师父!”心情激荡下竟忘了跪拜。宋远桥等五人齐声欢叫:“师父大喜,五弟回来了!”
张三丰活了一百岁,修炼了八十几年,胸怀空明,早已不萦万物,但和这七个弟子情若父子,陡然间见到张翠山,忍不住紧紧搂着他,欢喜得流下泪来。
众弟子服侍师父梳洗盥沐,换过衣巾。张翠山不敢便禀告烦恼之事,只说些冰火岛的奇情异物。张三丰听他说已经娶妻,更是欢喜,道:“你媳妇呢?快叫她来见我。”
张翠山双膝跪地,说道:“师父,弟子大胆,娶妻之时,没能禀明你老人家。”张三丰捋须笑道:“你在冰火岛上十年不能回来,难道便等上十年,待禀明了我再娶么?笑话,笑话!快起来,不用告罪,张三丰哪有这等迂腐不通的弟子?”张翠山长跪不起,道:“可是弟子的媳妇来历不正。她……她是天鹰教殷教主的女儿。”
张三丰仍捋须一笑,说道:“那有什么干系?只要媳妇儿人品不错,也就是了,便算她人品不好,到得咱们山上,难道不能潜移默化于她么?天鹰教又怎样了?翠山,为人第一不可胸襟太窄,千万别自居名门正派,把旁人都瞧得小了。这正邪两字,原本难分。正派弟子倘若心术不正,便是邪徒;邪派中人只要一心向善,便是正人君子。”
张翠山大喜,想不到自己耽了十年的心事,师父只轻轻两句话便揭了过去,满脸笑容,站起身来,忙去伴同殷素素来拜见师父。张三丰见到殷素素后很是欢喜,慰勉了几句。殷素素请了安,告退回房。
张三丰对张翠山道:“你那岳父殷教主我跟他神交已久,很佩服他武功了得,是个慷慨磊落的奇男子,他虽性子偏激,行事乖僻些,可不是卑鄙小人。咱们很可交交这个朋友。”宋远桥等均想:“师父对五弟果然厚爱,爱屋及乌,连他岳父这等大魔头,居然也肯下交。”正说到此处,一名道僮进来报道:“天鹰教殷教主派人送礼来给张五师叔!”
张三丰笑道:“岳父送贽礼来啦,翠山,你去迎接宾客罢!”张翠山应道:“是!”
殷梨亭道:“我跟五哥一起去。”张松溪笑道:“又不是金鞭纪老英雄送礼来,要你忙什么?”殷梨亭脸上一红,还是跟了张翠山出去。
只见大厅上站着两个中年汉子,罗帽直身,穿的是家人服色,见到张翠山出来,一齐走上几步,跪拜下去,说道:“姑爷安好,小人殷无福、殷无禄叩见。还有个兄弟殷无寿,要小人等一并向姑爷请安。”张翠山还了一揖,说道:“管家请起。”心想:“这两个家人的名字好生奇怪,凡是仆役家人,取的名字总是‘平安、吉庆、福禄寿喜’之类,怎地他二人却叫作‘无福、无禄’,而且还有个‘无寿’?”但见那殷无福脸上有一条极长的刀疤,自右边额角一直斜下,掠过鼻尖,直至左边嘴角方止。那殷无禄却是满脸麻皮。两人相貌都甚丑陋,都是四五十岁年纪。
张翠山道:“岳父大人、岳母大人安好。我待得稍作屏挡,便要和你家小姐同来拜见尊亲,不料岳父母反先存问,却如何敢当?两位远来辛苦,请坐了喝杯茶。”
殷无福和殷无禄却不敢坐,恭恭敬敬的呈上礼单,说道:“我家老爷太太说些许薄礼,请姑爷笑纳。”
张翠山道:“多谢!”打开礼单一看,不禁吓了一跳,只见十余张泥金笺上,一共写了二百款礼品,第一款是“碧玉狮子成双”,第二款是“翡翠凤凰成双”,无数珠宝之后,是“特品紫狼毫百枝”、“贡品唐墨四十锭”、“宣和桑纸百刀”、“极品端砚八方”。那天鹰教教主打听到这位娇客善于书法,竟送了大批极名贵的笔墨纸砚,其余衣履冠带、服饰器用,无不具备。殷无福转身出去,领了十名脚夫进来,每人都挑了一副担子,摆在厅侧。
张翠山心下踌躇:“我自幼清贫,山居简朴,这些珍物要来何用?可是岳父远道厚赐,倘若不受,未免不恭。”只得称谢受下,说道:“你家小姐旅途劳顿,略染小恙。两位管家请在山上多住几日,再行相见。”殷无福道:“老爷太太很记挂小姐,叮嘱即日回报。若不过于劳累小姐,小人想叩见小姐一面,即行回去。”
张翠山道:“既然如此,且请稍待。”回房跟妻子说了。殷素素大喜,来到偏厅和两名家人相见,问起父母兄长安康,留两人用了酒饭。殷无福、殷无禄当即叩别姑爷、小姐。
张翠山心想:“岳父母送来这等厚礼,该当重重赏赐这两人才是。可是就把山上所有的银子集在一起,也未必能赏得出手。”他生性豁达,也不以为意,笑道:“你家小姐嫁了个穷姑爷,给不起赏钱,两位管家请勿见笑。”殷无福道:“不敢,不敢。得见武当五侠一面,甚于千金之赐。”张翠山心道:“这位管家吐属风雅,似是个文墨之士。”当下送到中门。殷无福道:“姑爷请留步,但盼和小姐早日驾临,以免老爷太太思念。敝教上下,尽皆仰望姑爷风采。”张翠山一笑。
殷无禄道:“还有一件小事,须得禀告姑爷知道。小人兄弟送礼上山之时,在襄阳客店中遇见三个镖客。他三人言谈之中,提到了姑爷。”张翠山道:“哦,他们说了些什么?”殷无禄道:“一人说道:‘武当七侠于我等虽有大恩,可是龙门镖局的七十余口人命,终不能便此罢休。’他三人说自己是决计不能再理会此事了,要去请开封府神枪震八方谭老英雄出来,跟姑爷理论此事。”张翠山点了点头,并不言语。
殷无禄探手怀中,取出三面小旗,双手呈给张翠山,道:“小人兄弟听那三个镖客胆敢想太岁头上动土,已将这事揽到了天鹰教身上。”
张翠山一见三面小旗,不禁一惊,只见第一面旗上绣着一头猛虎,仰天吼叫,作蹲踞之状,自是“虎踞镖局”的镖旗。第二面小旗上绣着一头白鹤在云中飞翔,当是“晋阳镖局”的镖旗,云中白鹤是总镖头云鹤。第三面小旗上用金线绣着九只燕子,包含了“燕云镖局”的“燕”字和总镖头宫九佳的“九”字。
张翠山奇问:“怎地将他们的镖旗取来了?”殷无福道:“姑爷是天鹰教的娇客,祁天彪、宫九佳他们是什么东西,明知武当七侠于他们有恩,居然还想去请什么开封府神枪震八方谭瑞来这老家伙来跟姑爷理论,那不是太岂有此理么?我们听到了这三个镖客的无礼之言……”张翠山道:“其实也不算得什么无礼。”殷无福道:“是,那是姑爷的宽宏大量,人所不及。我们三个人贱量窄,便料理了这三个镖客,取来了三家镖局的镖旗。”
张翠山吃了一惊,心想祁天彪等三人都是雄霸一方的镖局豪杰,江湖上成名已久,虽算不得是武林中顶尖的脚色,但各有各的绝艺。何以岳父手下三个家人,便如此轻描淡写的说将他们料理了?但若说殷无福瞎吹,他们明明取来了这三杆镖旗,别说明取,便是暗偷,可也不易啊。难道他们在客店中使什么薰香迷药,做翻了那三个总镖头?问道:“这三杆镖旗是怎生取来的?”
殷无福道:“当时三弟无寿出面叫阵,说我们天鹰教瞧着三个狗屁总镖头不顺眼,约他们到襄阳南门较量,我们三人对他们三个。言明他们倘若输了,便留下镖旗,自断一臂,终身不许踏近武当山一步。”张翠山愈听愈奇,愈加不敢小觑了眼前这两个家人,问道:“后来怎样?”殷无福道:“后来也没什么,他们便留下镖旗,自己砍断了左臂,说终身不敢踏近武当山一步。”
张翠山暗暗心惊:“这些天鹰教的人物,行事竟如此狠辣。”不禁皱起了眉头。殷无禄道:“倘若姑爷嫌小人下手太轻,我们便追上去,将三人宰了。”张翠山忙道:“不轻!不轻!已重得很。”殷无福道:“我们心想这次来给姑爷送礼,乃是天大的喜事,倘若伤了人命,似乎不吉。”张翠山道:“不错,你们想得很周到。还有一位管家呢?为何没跟你们一起?”殷无福道:“我们赶走了三个镖客之后,怕那神枪谭老头儿终于得到了讯息,不知好歹,还要来啰唣姑爷,是以殷无寿便上开封府去。”
张翠山心想那神枪震八方谭瑞来威名赫赫,成名已垂四十年,殷无寿为自己而闹上开封府去,不论哪一方有了损伤,都大大的不妥,说道:“那神枪震八方谭老英雄我久仰其名,是个正人君子,两位快些赶赴开封,叫无寿大哥不必再跟谭老英雄说话了。若双方说僵了动手,只怕不妙。”
殷无禄淡淡一笑,道:“姑爷不必耽心,那姓谭的老家伙不敢跟三弟动手的。三弟叫他不得多管闲事,他会乖乖的听话。”张翠山道:“是么?”暗想神枪震八方谭瑞来岂是好惹的人物,他自己或许老了,可是开封府神枪谭家一家,武功高强的弟子少说也有一二十人,哪能怕了你殷无寿一人?殷无福瞧出张翠山有不信之意,说道:“那谭老头儿二十年前是无寿的手下败将,并有重大把柄落在我们手中。姑爷望安。”说着二人行礼作别。
张翠山拿着那三面小旗,踌躇了半晌。他本想命二人打听无忌的下落,但想跟外人提起此事,自己也还罢了,却不免损及二哥的威名,于是慢慢踱回卧房。
殷素素斜倚在床,翻阅礼单,好生感激父母待己的亲情,想起无忌此时不知如何,又忧心如焚,见丈夫走进房来,脸上神色不定,忙问:“怎么啦?”
张翠山道:“那无福、无禄、无寿三人,又是什么来历?”
殷素素和丈夫成婚虽已十年,但知他不喜天鹰教,因此于自己家事和教中诸般情由一直不跟他说起,张翠山亦从来不问。这时听丈夫问及,才道:“这三人在二十多年前本是横行燕赵一带的大盗,后来受许多高手围攻,眼看无幸,适逢我爹爹路过,见他们死战不屈,很有骨气,便伸手救了他们。这三人并不同姓,自然也不是兄弟。他们感激我爹爹救命之恩,便立下重誓,终身给他为奴,抛弃了从前姓名,改名为殷无福、殷无禄、殷无寿。我小时候对他们很客气,也不敢真以奴仆相待。我爹爹说,讲到武功和从前的名望,武林中许多大名鼎鼎的人物也未必及得上他三人。”
张翠山点头道:“原来如此。”于是将他三个断人左臂、夺人镖旗之事说了。殷素素皱眉道:“他三人原是一番好意,却没想到名门正派的弟子行事,跟他们邪教大不相同。五哥,这件事又跟你添了麻烦,我……我真不知如何是好?”叹了口气,接着道:“待寻到无忌,我们还是回冰火岛去罢。”
忽听得殷梨亭在门外叫道:“五哥,快来大笔一挥,写几副寿联儿。”又笑道:“五嫂,你别怪我拉了五哥去,谁教他叫作‘银钩铁划’呢?”
当日下午,六个师兄弟分别督率火工道人、众道僮在紫霄宫四处打扫布置,厅堂上都贴了张翠山所书的寿联,前前后后,一片喜气。
次日清晨,宋远桥等换上了新缝的布袍,正要去携扶俞岱岩,七人同向师父拜寿,一名道僮进来,呈上一张名帖。宋远桥接了过来。张松溪眼快,见帖上写道:“昆仑后学何太冲率门下弟子恭祝张真人寿比南山。”惊道:“昆仑掌门人亲自给师父拜寿来啦!他几时到中原来的?”莫声谷问道:“何夫人有没有来?”何太冲的夫人班淑娴是他师姊,听说武功不在昆仑掌门之下。张松溪道:“名帖上没写何夫人。”
宋远桥道:“这位客人非同小可,该当请师父亲自迎接。”忙去禀明张三丰。
张三丰道:“听说铁琴先生罕来中土,亏他知道老道的生日。”率领六名弟子,迎了出去。只见铁琴先生何太冲年纪也不甚老,身穿黄衫,神情飘逸,气象冲和,俨然是名门正派的一代宗主。他身后站着八名男女弟子,西华子和卫四娘也在其内。
何太冲向张三丰行礼致贺。张三丰连声道谢,拱手行礼。宋远桥等六人跪下磕头,何太冲也跪拜还礼,说道:“武当六侠名震寰宇,这般大礼如何克当?”
张三丰刚将何太冲师徒迎进大厅,宾主坐定献茶,一名小道僮又持了一张名帖进来,交给了宋远桥,却是崆峒五老齐至。当世武林之中,少林、武当名头最响,昆仑、峨嵋次之,崆峒派又次之。崆峒五老论到辈份地位,不过和宋远桥平起平坐。但张三丰甚是谦冲,站起身来,说道:“崆峒五老到来,何兄请少坐,老道出去迎接宾客。”
何太冲心想:“崆峒五老这等人物,派个弟子出去迎接一下也就是了。”
少时崆峒五老带了弟子进来。接着神拳门、海沙派、巨鲸帮、巫山帮,许多门派帮会的首脑人物陆续来到山上拜寿。宋远桥等事先只想本门师徒共尽一日之欢,没料到竟来了这许多宾客,六名弟子分别接待,却哪里忙得过来?张三丰一生最厌烦的便是这些繁文缛节,每逢七十岁、八十岁、九十岁的整寿,总叮嘱弟子不可惊动外人,岂知在这百岁寿辰,竟然武林贵宾云集。到得后来,紫霄宫中连给客人坐的椅子也不够了。宋远桥只得派人去捧些圆石,密密的放在厅上。各派掌门、各帮帮主等尚有座位,门人徒众只好坐在石上。斟茶的茶碗分派完了,只得用饭碗、菜碗奉茶。
张松溪一拉张翠山,走到厢房。张松溪道:“五弟,你瞧出什么来没有?”张翠山道:“他们相互约好了的,大家见面之时,显是成竹在胸。虽有些人假作惊异,实则是欲盖弥彰。”张松溪道:“不错,他们并非诚心来给师父拜寿。”张翠山道:“拜寿为名,问罪是实。”张松溪道:“不是兴师问罪!龙门镖局的命案,决请不动铁琴先生何太冲出马。”张翠山道:“嗯,这些人全是为了金毛狮王谢逊!”
张松溪冷笑道:“他们可把武当门人瞧得忒也小了。纵使他们倚多为胜,难道武当门下弟子竟会出卖朋友?五弟,那谢逊便算真是十恶不赦的奸徒,既是你的义兄,决不能从你口中吐露他的行踪。”张翠山道:“四哥说的是。咱们怎么办?”张松溪微一沉吟,道:“大家小心些便是。兄弟同心,其利断金,武当七侠大风大浪见得惯了,岂能怕了他们?”
俞岱岩虽然残废,但他们说起来还是“武当七侠”,而七兄弟之后,还有一位武学修为震铄古今、冠绝当时的师父张三丰在。只是两人均想师父已百岁高龄,虽眼前遇到了重大难关,但众兄弟仍当自行料理,固不能让师父出手,也不能让他老人家操心。张松溪口中这么安慰师弟,内心却知今日之事大是棘手,如何得保师门令誉,实非容易。
大厅之上,宋远桥、俞莲舟、殷梨亭三人陪着宾客说些客套闲话。他三人也早瞧出这些客人来势不对,心中各自嘀咕。
正说话间,小道僮又进来报道:“峨嵋门下弟子静玄师太,率同五位师弟妹,来向师祖拜寿。”宋远桥和俞莲舟一齐微笑,望着殷梨亭。这时莫声谷正从外边陪着八九位客人进厅,张松溪、张翠山刚从内堂转出,听到峨嵋弟子到来,也都向着殷梨亭微笑。殷梨亭满脸通红,神态忸怩。张翠山拉着他手,笑道:“来来来,咱两个去迎接贵宾。”
两人迎出门去。只见那静玄师太已有四十来岁年纪,身材高大,神态威猛,虽是女子,却比寻常男子还高了半个头。她身后五个师弟妹中,一个是三十来岁的瘦男子,两个是尼姑,其中静虚师太张翠山已在海上舟中会过。另外两个都是二十来岁的姑娘,一个抿嘴微笑,另一个肤色雪白、长挑身材的美貌女郎低头弄着衣角,那自是殷梨亭的未过门妻子、金鞭纪家的纪晓芙姑娘了。
张翠山上前见礼道劳,陪着六人入内。殷梨亭极是腼腆,一眼也不敢向纪晓芙瞧去,行到廊下,见众人均在前面,忍不住向纪晓芙望去。这时纪晓芙低着头刚好也斜了他一眼,两人目光相触。纪晓芙的师妹贝锦仪大声咳嗽了一下。两人羞得满脸通红,一齐转头。贝锦仪噗哧一声笑了出来,低声道:“师姊,这位殷师哥比你还会害臊。”突然之间,纪晓芙身子颤抖了几下,脸色惨白,眼眶中泪珠莹然。
张松溪一直在盘算敌我情势,见峨嵋六弟子到来,稍觉宽心,暗想:“纪姑娘是六弟未过门的妻子,待会倘若说僵了动手,峨嵋派或会助我们一臂之力。”
各路宾客络绎而至,转眼已是正午。紫霄宫中绝无预备,哪能开什么筵席?火工道人只能每人送一大碗白米饭,饭上铺些青菜豆腐。武当六弟子连声道歉。但见众人一面扒饭,一面不停的向厅门外张望,似乎在等什么人。
宋远桥等细看各人,见各派掌门、各帮帮主大都自重,身上未带兵刃,但门人部属有很多腰间胀鼓鼓地,显是暗藏兵器,只峨嵋、昆仑、崆峒三派的弟子才全部空手。宋远桥等都心下不忿:“你们既说来跟师父祝寿,却又为何暗藏兵刃?”
又看各人所送的寿礼,大都是从山下镇上临时买的一些寿桃寿面之类,仓卒间随便置办,不但跟张三丰这位武学大宗师的身分不合,也不符各派宗主、首脑的排场。
只峨嵋派送的才是真正重礼,十六色珍贵玉器之外,另有一件大红锦缎道袍,用金线绣着一百个各不相同的“寿”字,花的功夫甚是不小。静玄师太向张三丰言道:“这是峨嵋门下十个女弟子合力绣成的。”张三丰心下甚喜,笑道:“峨嵋女侠拳剑功夫天下知名,今日却来给老道绣了这件寿袍,那可真贵重之极了。”
张松溪眼瞧各人神气,寻思:“不知他们还在等待什么强援?偏生师父不喜热闹,武当派的至交好友事先一位也没邀请,否则也不致落得这般众寡悬殊、孤立无援。”他想,师父交游遍于天下,七兄弟又行侠仗义、广结善缘,倘若事先有备,自可邀得数十位高手前来同庆寿诞。
俞莲舟在张松溪身边悄声道:“咱们本想过了师父寿诞之后,发出英雄帖,在武昌黄鹤楼头开英雄大宴,不料一着之失,全盘受制。”他心中早已盘算定当,在英雄大宴之中,由张翠山说明不能出卖朋友的苦衷。凡在江湖上行走之人,对这个“义”字都看得极重,张翠山只须坦诚相告,谁也不能硬逼他做不义之徒。便有人不肯罢休,英雄宴中自有不少和武当派交好的高手,当真须得以武相见,也决不致落了下风。哪料到对方已算到此着,竟以祝寿为名,先自约齐人手,拥上山来,攻了个武当派措手不及。
张松溪低声道:“事已至此,只有拼力死战。”武当七侠中以张松溪最为足智多谋,遇上难题,他往往能忽出奇计,转危为安。俞莲舟心下黯然:“连四弟也束手无策,看来今日武当六弟子要血溅山头了。”若以一对一而论,来客之中只怕谁也不是武当六侠的对手,可是此刻山上之势,不仅是二十对一,而是三四十对一的局面。
张松溪扯了扯俞莲舟衣角,两人走到厅后。张松溪道:“待会说僵之后,若能用言语挤住了他们,单打独斗,以六阵定输赢,咱们自是立于不败之地,可是他们有备而来,定然想到此节,决不会答允只斗六阵便算,势必是个群殴的局面。”俞莲舟点头道:“咱们第一是要救出三弟,决不能让他再落入人手,更受折辱,这件事归你办。五弟妹身子恐怕未曾大好,你叫五弟全力照顾她,应敌御侮之事,由我们四人多尽些力。”
张松溪点头道:“好,便是这样。”微一沉吟,道:“或有一策,可以行险侥幸。”俞莲舟喜道:“行险侥幸,那也说不得了。四弟有何妙计?”张松溪道:“咱们各人认定一个对手,对方一动手,咱们一个服侍一个,一招之内便擒在手中。教他们有所顾忌,不敢强来。”
俞莲舟踌躇道:“若不能一招便即擒住,旁人必定上来相助。要一招得手,只怕……”张松溪道:“大难当头,出手狠些也说不得了。使‘虎爪绝户手’!”俞莲舟打了个突,说道:“‘虎爪绝户手’?今日是师父大喜的日子,使这门杀手,太狠毒了罢?”
原来武当派有一门极厉害的擒拿手法,叫作“虎爪手”。俞莲舟学会之后,总嫌其一拿之下,对方若武功高强,仍能强运内劲挣脱,不免成为比拼内力的局面,于是自加变化,从“虎爪手”中脱胎,创了十二招新招出来。
张三丰收徒之先,对每人的品德行为、资质悟性,都曾详加查考,因此七弟子入门之后,无一不成大器,不但各传师门之学,且能各依自己天性所近,另创新招。俞莲舟变化“虎爪手”的招数,原本不是奇事。但张三丰见他试演之后,只点了点头,不加可否。俞莲舟见师父不置一词,知道招数之中必定还存着极大毛病,潜心苦思,更求精进。数月之后,再演给师父看时,张三丰叹了口气,道:“莲舟,这一十二招虎爪手,比我教给你的是厉害多了。不过你招招拿人腰眼,不论是谁受了一招,都有损阴绝嗣之虞。难道我教你的正大光明武功还不够,定要一出手便令人绝子绝孙么?”俞莲舟听了师父这番教训,虽在严冬,也不禁汗流浃背,心下栗然,当即认错谢罪。
过了几日,张三丰将七名弟子都叫到跟前,将此事说给各人听了,最后道:“莲舟所创的这一十二下招数,苦心孤诣,算得上是一门绝学,若凭我一言就此废弃,也挺可惜,大家便跟莲舟学一学罢,只不过若非遇上生死关头,决计不可轻用。我在‘虎爪’两字之下,再加上‘绝户’两字,要大家记得,这路武功是令人断子绝孙、毁灭门户的杀手。”七弟子拜领教诲。俞莲舟便将这路武功传了六位同门。七人学会以来,果然恪遵师训,一次也没使过。今日到了紧急关头,张松溪提了出来,俞莲舟仍颇为踌躇。
张松溪道:“这‘虎爪绝户手’擒拿对方腰眼之后,多半会令他永远不能生育。小弟却有个计较,咱们只找和尚、道士作对手,要不然便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儿。”俞莲舟微微一笑,说道:“四弟果然心思灵巧,和尚道士便不能生儿子,那也无妨。七八十岁的老头儿恰恰正好,各门派的首脑,多半已七老八十啦!”
两人计议已定,分头去告知宋远桥和三个师弟,每人认定一名对手,只待张松溪大叫一声“啊哟”,六人各使“虎爪绝户手”扣住对手。俞莲舟选的是崆峒五老中年纪最高的一老关能。昆仑派掌门何太冲年岁未老,张翠山便选了昆仑派道人西华子。宋远桥、张松溪、殷梨亭等选定了神拳门、巨鲸帮等帮会的首领。
大厅上众宾客用罢便饭,火工道人收拾了碗筷。张松溪朗声说道:“诸位前辈,各位朋友,今日家师百岁寿诞,承众位光降,敝派上下尽感荣宠,不过招待简慢之极,还请原谅。家师原要邀请各位同赴武昌黄鹤楼共谋一醉,今日不恭之处,那时再行补谢。敝师弟张翠山远离十载,今日方归,他这十年来的遭遇经历,还未及详行禀明师长。再说今日是家师大喜的日子,倘若谈论武林中的恩怨斗杀,未免不祥,各位远道前来祝寿的一番好意,也变成存心来寻事生非了。各位难得前来武当,便由在下陪同,赴山前山后赏玩风景如何?”他这番话先将众人的口堵住了,声明在先,今日乃寿诞吉期,倘若有人提起谢逊和龙门镖局之事,便是存心和武当派为敌。
这些人连袂上山,除了峨嵋派之外,原均不惜一战,以求逼问出金毛狮王谢逊的下落,但武当派威名赫赫,无人敢单独与其结下梁子。倘若数百人一拥而上,那自是无所顾忌,可是要谁挺身而出,先行发难,却是谁都不想作这冤大头。
众人面面相觑,僵持了片刻。昆仑派的西华子站起身来,大声道:“张四侠,你不用把话说在头里。我们明人不作暗事,打开天窗说亮话,此番上山,一来是跟张真人祝寿,二来正是要打听一下谢逊那恶贼的下落。”
莫声谷憋了半天气,这时再也难忍,冷笑道:“好啊,原来如此,怪不得,怪不得!”西华子睁大双目,问道:“什么怪不得?”莫声谷道:“在下先前听说各位来到武当,是来给家师拜寿,但见各位身上暗藏兵刃,心下好生奇怪,难道大家带了宝刀宝剑,来送给家师作寿礼么?这时候方才明白,送的竟是这样一份寿礼。”
西华子一拍身子,跟着解开道袍,大声道:“莫七侠瞧清楚些,小小年纪,莫要含血喷人。我们身上谁暗藏兵刃来着。”莫声谷冷笑道:“很好,果然没有。”伸出两指,轻轻在身旁的两人腰带上一扯。他出手快极,这么一扯,已将两人的衣带拉断,但听得呛啷、呛啷接连两声响过,两柄短刀掉在地下,青光闪闪,耀眼生花。
这一来,众人脸色尽皆大变。西华子大声道:“不错,张五侠倘若不肯告知谢逊的下落,那么抡刀动剑,也说不得了。”
张松溪正要大呼“啊哟”为号,先发制人,忽然门外传来一声:“阿弥陀佛!”这声佛号清清楚楚的传进众人耳鼓,又清又亮,似是从远处传来,但听来又像发自身旁。
张三丰笑道:“原来是少林派空闻禅师到了,快快迎接。”门外那声音接口道:“少林寺住持空闻,率同师弟空智、空性,暨门下弟子,恭祝张真人千秋长乐。”
空闻、空智、空性三人,是少林四大神僧中的人物,空见大师已然圆寂,其余三位神僧竟尽数到来。张松溪一惊之下,那一声“啊哟”便叫不出声,少林高手既大举来到武当,他六人便以“虎爪绝户手”制住了昆仑、崆峒等派的人物,还是无用。
昆仑派掌门何太冲道:“久仰少林神僧清名,今日有幸得见,真不虚此行了。”门外另一个较为低沉的声音说道:“这一位想是昆仑掌门何先生了。幸会,幸会!张真人,老衲等拜寿来迟,实是不恭。”张三丰道:“今日武当山上嘉宾云集,老道只不过虚活了一百岁,敢劳三位神僧玉趾?”他四人隔着数道门户,各运内力互相对答,便如对面晤谈一般。峨嵋派的静玄师太、静虚师太,崆峒派的关能、宗维侠、唐文亮、常敬之等功力不逮,便插不下口去。其余各帮各派的人物更加自愧不如。
张三丰率领弟子迎出,只见三位神僧率领着九名僧人,缓步走到紫霄宫前。
张三丰和空闻等虽均是武林中的大宗师,但从未见过面。论起年纪,张三丰比他们大上三四十岁。他出身少林,若从他师父觉远大师行辈叙班,那么他比空闻等也要高上两辈。但他既非在少林寺受戒为僧,又没正式跟少林僧人学过武艺,当下各以平辈之礼相见。宋远桥等反矮了一辈。
那空闻大师白眉下垂,直覆到眼上,便似长眉罗汉一般;空性大师身躯雄伟,貌相威武;空智大师却是一脸苦相,嘴角下垂。宋远桥暗暗奇怪,他颇精于风鉴相人之学,心道:“常人生了空智大师这副容貌,若非短命,便必早遭横祸,何以他非但得享高寿,还成为武林中人所共仰的宗师?看来我这相人之学,所知实在有限。”
张三丰迎着空闻等进入大殿。何太冲、静玄师太、关能等上前相见,互道仰慕,又是一番客套。偏生空闻大师极是谦抑,对每一派每一帮的后辈子弟都要合什为礼,招呼几句,乱了好一阵,数百人才一一引见完毕。
空闻、空智、空性三位高僧坐定,喝了一杯清茶。空闻说道:“张真人,贫僧依年纪班辈说,都是你的后辈。今日除了拜寿,原不该另提别事。但贫僧忝为少林派掌门,有几句话要向前辈坦率相陈,还请张真人勿予见怪。”
张三丰向来豪爽,开门见山的便道:“三位高僧,可是为了我这第五弟子张翠山而来么?”张翠山听得师父提到自己名字,便站了起来。
空闻道:“正是。我们有两件事,要请教张五侠。第一件,张五侠杀了我少林派的龙门镖局满局七十一口,又击毙少林僧人三人,这七十四人的性命,该当如何了结?第二件事,敝师兄空见大师,一生慈悲有德,与人无争,却惨为金毛狮王谢逊害死,听说张五侠知晓那姓谢的下落,还请张五侠赐示。”
张翠山朗声道:“空闻大师,龙门镖局和少林僧人这七十四口人命,绝非晚辈所伤。张翠山一生受恩师训诲,虽然愚庸,却不敢打诳。至于伤这七十四口性命之人是谁,晚辈倒也知晓,可是不愿明言。这是第一件。那第二件呢,空见大师圆寂,天下无不痛悼,那金毛狮王谢逊和晚辈有八拜之交,义结金兰,谢逊身在何处,实不相瞒,晚辈原也知悉。但我武林中人,最重一个‘义’字,张翠山头可断,血可溅,我义兄的下落,决计不能吐露。此事跟我恩师无关,跟我众同门亦无干连,只由张翠山一人担当。各位若欲以死相逼,要杀要剐,便请下手。姓张的生平没做过半件贻羞师门之事,没妄杀过一个好人,各位今日定要逼我不义,有死而已。”他这番话侃侃而言,满脸正气。
空闻念了声:“阿弥陀佛!”心想:“听他言来,倒似不假,这便如何处置?”
便在此时,大厅的落地长窗之外忽然有个孩子声音叫道:“爹爹!”
张翠山心头大震,这声音正是无忌,惊喜交集之下,大声叫道:“无忌,你回来了?”抢步出厅。崆峒派和神拳门各有一人站在大厅门口,只道张翠山要逃走,齐声叫道:“往哪里逃?”伸手便抓。张翠山思子心切,使一招“天”字诀中的一撇一捺,双臂分振,将两人摔得分跌左右丈余,奔到长窗之外,只见空空荡荡,哪有半个人影?
他大声叫道:“无忌,无忌!”并无回音。厅中十余人追了出来,见他并未逃走,也就不上前围堵,均站在一旁监视。
张翠山又叫:“无忌,无忌!”仍无人答应。他回到大厅,向空闻行了一礼,道:“晚辈思念犬子,致有失礼,请大师见谅。”
空智说道:“善哉,善哉!张五侠思念爱子,如痴如狂,难道谢逊所害那许许多多人,便没父母妻儿么?”他身子瘦瘦小小,出言却声如洪钟,只震得满厅众人耳中嗡嗡作响。张翠山心乱如麻,无言可答。
空闻方丈向张三丰道:“张真人,今日之事如何了断,还须请张真人示下。”
张三丰道:“我这小徒虽无他长,却还不敢欺师,谅他也不敢欺诳三位少林高僧。龙门镖局的人命和贵派弟子,不是他伤的。谢逊的下落,他是不肯说的。”
空智冷笑道:“但有人亲眼瞧见张五侠杀害我门下弟子,难道武当弟子不打诳,少林门人便会打诳么?”左手一挥,他身后走出三名中年僧人。
三名僧人各眇右目,正是在临安府西湖边遭殷素素用银针打瞎的少林僧圆心、圆音、圆业。
这三僧随着空闻大师等上山,张翠山早已瞧见,心知定要对质西湖边上的斗杀之事,果然空智大师没说几句话,便将三僧叫了出来。张翠山心中为难之极,西湖之畔行凶杀人,确实不是他下的手,可是真正下手之人,这时已成了他妻子。他夫妻情义深重,如何不加庇护?然而当此情势,却又如何庇护?
“圆”字辈三僧之中,圆业的脾气最为暴躁,依他心性,一见张翠山便要动手拼命,碍于师伯、师叔在前,这才强自压抑,这时师父将他叫了出来,当即大声说道:“张翠山,你在临安西湖之旁,用毒针自慧风口中射入,伤他性命,是我亲眼目睹,难道冤枉你了?我们三人的右眼给你用毒针射瞎,难道你还想混赖么?”
张翠山这时只有辩得一分便是一分,说道:“我武当门下,所学暗器虽也不少,但均是钢镖袖箭的大件暗器。我同门七人,在江湖上行走已久,可有人见到武当弟子使过金针、银针之类暗器么?至于针上喂毒,更加不必提起。”武当七侠出手向来光明正大,武林中众所周知,若说张翠山用毒针伤人,众人确实难以相信。
圆业怒道:“事到如今,你还在狡辩?那日针毙慧风,我和圆音师兄瞧得明明白白。倘若不是你,那么是谁?”张翠山道:“贵派有人受伤遭害,便要着落武当派告知贵派伤人者是谁,天下可有这等规矩?少林派自唐初开派,数百年来,所有受伤遭害之人,没有一千,也有八百,难道都要算在武当派帐上?”他口齿伶俐,能言善辩。圆业狂怒之下,说话越来越不成章法,将少林派一件本来大为有理之事,竟说成了强辞夺理一般。
张松溪接口道:“圆业师兄,到底那几位少林僧人伤在何人手下,一时也辩不明白。可是敝师兄俞岱岩,却明明是为少林派的金刚指力所伤。各位来得正好,我们正要请问,用金刚指力伤我三哥的是谁?”圆业张口结舌,说道:“不是我!”
张松溪冷笑道:“我也知道不是你,谅你也未必已练到这等功夫。”他顿了一顿,又道:“若是我三师哥身子健好,跟贵派高手动起手来,伤在金刚指力之下,那也只怨他学艺不精,既然动手过招,总有死伤,又有什么话说?难道动手之前,还能立下保单,保证毛发不伤么?可是我三师哥是在大病之中,身子动弹不得,那位少林弟子却用金刚指力,硬生生折断他四肢,逼问他屠龙刀的下落。”说到这里,声音提高,道:“想少林派武功冠于天下,早已是武林至尊,又何必非得这柄屠龙宝刀不可?何况那屠龙宝刀我三哥也只见过一眼,贵派弟子如此下手逼问,手段也未免太毒辣了。俞岱岩在江湖上也算薄有微名,生平行侠仗义,为武林中作过不少好事,如今给少林弟子害得终身残废,十年来卧床不起。我们正要请三位神僧作个交代。”
为了俞岱岩受伤、龙门镖局满门遭难之事,少林武当两派十年来早已费过不少唇舌,只因张翠山失踪,始终难作了断。张松溪见空智、圆业等声势汹汹,便又提了这件公案出来。
空闻大师道:“此事老衲早已说过,老衲曾详查本派弟子,并没一人加害俞三侠。”
张松溪伸手入怀,摸出了一只金元宝,金锭上指痕明晰,大声道:“天下英雄共见,害我俞三哥之人,便是在这金元宝上捏出指痕的少林弟子。除了少林派的金刚指力,还有哪一家、哪一派的武功能捏金生印么?”圆音、圆业指证张翠山,不过凭着口中言语,张松溪却取了物证出来,比之徒托空言,显然更加有力。
空闻道:“善哉,善哉!本派练成金刚指力的,除了我师兄弟三人,另外只有三位前辈长老。可是这三位前辈长老不离少林寺门均已有三四十年之久,怎能伤得了俞三侠?”莫声谷突然插口道:“大师不信我五师哥之言,说他是一面之辞,难道大师所说的,便不是一面之辞么?”
空闻大师甚有涵养,虽听他出言挺撞,也不生气,只道:“莫七侠若不信老衲之言,那也无法。”莫声谷道:“晚辈怎敢不信大师之言?然世事变幻,是非真伪,往往出人意表。各位说那几位少林高僧伤于我五师哥之手,我们又认定敝三师兄伤于少林高手的指下,说不定其间另有隐秘。以晚辈之见,此事应从长计议,免伤少林、武当两派和气。倘若鲁莽从事,将来真相大白,难免后悔。”空闻点头道:“莫七侠之言不错。”
空智厉声道:“难道我空见师兄的血海沉冤,就此不理么?张五侠,龙门镖局之事,我们暂且不问,但那恶贼谢逊的下落,你今日说固然要你说,不说也要你说。”
俞莲舟一直默不作声,突然朗声说道:“倘若那屠龙宝刀不在谢逊手中,大师还是这般急于寻访他的下落么?”他说话不多,但这两句话却极厉害,竟是直斥空智觊觎宝物,心怀贪念。
空智大怒,啪的一掌,击在身前的木桌之上,喀喇一响,那桌子四腿齐断,桌面木片纷飞,登时粉碎,这一掌威力惊人。他大声喝道:“久闻张真人武功源出少林。武林中言道,张真人功夫青出于蓝,我们仰慕已久,却不知此说是否言过其实。今日我们便在天下英雄之前,斗胆请张真人不吝赐教。”
他此言一出,大厅中群相耸动。张三丰成名垂七十年,当年跟他动过手的人已死得干干净净,世上再无一人。他武功到底如何了得,武林中只流传各种各样神奇的传说而已,除他嫡传的七名弟子之外,谁也没亲眼见过。但宋远桥等武当七侠威震天下,徒弟已是如此,师父的本领不言可喻。少林、武当两派之外的众人听空智竟公然向张三丰挑战,无不大为振奋,心想今日可目睹当世第一高手显示武功,实不虚此行。
众人的目光一齐集在张三丰脸上,瞧他是否允诺,只见他微微一笑,不置可否。
空智说道:“张真人武功盖世,天下无敌,我少林三僧自非张真人对手。但实逼处此,贵我两派的纠葛,若不各凭武功一判强弱,总是难解。我师兄弟三人不自量力,要联手请张真人赐教。张真人高着我们两辈,倘若以一对一,那是对张真人太过不敬了。”
众人心想:“你话倒说得好听,却原来是要以三敌一。张三丰武功虽高,但百龄老人,精力已衰,未必挡得住少林三大神僧的联手合力。”
俞莲舟说道:“今日是家师百岁寿诞,岂能和嘉宾动手过招……”众人听到这里,都想:“武当派果然不敢应战。”哪知俞莲舟接下去说道:“何况正如空智大师言道,家师和三位神僧班辈不合,若真动手,岂不落个以大欺小之名?但少林高手既然叫阵,武当七弟子,便讨教少林派十二位高僧的精妙武学。”
众人听了这话,又是轰的一声,纷纷议论起来。空闻、空智、空性各带三名弟子上山,共是十二名少林僧。众人均知俞岱岩全身残废,武当七侠只剩下六侠,以六人对十二人,那是以一敌二之局。俞莲舟如此叫阵,可说是自高武当派身分了。
俞莲舟这一下看似险着,实则也是逼不得已,他深知少林三大神僧功力甚高,年纪远比自己师兄弟为大,修为亦自较久,倘若单打独斗,大师哥宋远桥当可和其中一人战成平手,自己伤后初愈,未必能挡得住一位神僧。至于余下的一位,不论张松溪、殷梨亭或莫声谷,都非输不可。他这般叫阵,明是师兄弟六人斗他十二名少林僧,其实那九名少林弟子料想殊不足畏,说起来武当派是以少敌多,其实却是武当六弟子合斗少林三神僧。
空智如何不明白这中间的关节,哼了一声,说道:“张真人既不肯赐教,那么我们师兄弟三人,逐一向武当六侠中的三人请教,三阵分胜败,三阵中胜得两阵者为赢。”
张松溪道:“空智大师定要单打独斗,那也无不可。只是我们师兄弟七人,除了三哥俞岱岩因遭少林派弟子毒手,以致无法起床,余下六人却谁也不敢退后。我们六阵分胜败,武当六弟子分别迎战少林六位高僧,六阵中胜得四阵者为赢。”莫声谷大声道:“便是这样。倘若武当派输了,张五师哥便将金毛狮王,尤其是屠龙宝刀的下落告知少林寺方丈。倘若少林派承让,便请三位高僧带同这许多拜寿为名、寻事为实的朋友,一齐下山去罢!”
张松溪提出这个六人对战之法,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,料知大师哥、二师哥的武功大致和三大神僧相若,至于其余的少林僧,却势必连输三阵。
空智摇头道:“不妥,不妥。”但何以不妥,却又难以明言。
张松溪道:“三位向家师叫阵,说是要以三对一。待得我们要以六人对少林派十二位高僧,空智大师却又要单打独斗。我们答允单打独斗,大师却又说不妥。这样罢,便由晚辈一人斗一斗少林三大神僧,这样总妥当了罢?三位将晚辈一举击毙,便算是少林派胜了,岂不爽快?”
空智勃然变色。空闻口诵佛号:“阿弥陀佛!”空性自上武当山后从未说过一句话,这时忽然说道:“两位师哥,这位张小侠要独力斗三僧,咱们便上啊!”他武功虽高,但自幼出家为僧,不通世务,听不懂张松溪的讥刺之言。
空闻道:“师弟不可多言。”转头向宋远桥道:“这样罢,我们少林六僧,领教武当六侠的高招,一阵定输赢。”
宋远桥朗声道:“好,我们六个对六个,一阵定输赢!”转头对俞莲舟低声道:“二弟,真武七截当然最好,迫不得已,真武六截也当天下无敌!”俞莲舟、张松溪等立时明白宋远桥这句话的用意。
原来张三丰有一套极得意的武功,叫做“真武七截阵”。武当山供奉的是真武大帝。一日他见到真武神像座前的龟蛇二将,想起长江和汉水之会的蛇山、龟山,心想长蛇灵动,乌龟凝重,真武大帝左右一龟一蛇,正是兼收至灵至重的两件物性,当下连夜赶到汉阳,凝望蛇龟二山,从蛇山蜿蜒之势、龟山庄稳之形中间,创了一套精妙无方的武功出来。那龟蛇二山大气磅礴,从山势演化出来的武功,森然万有,包罗极广,决非一人之力所能同时施为。张三丰悄立大江之滨,不饮不食凡三昼夜之久,潜心苦思,始终想不通这个难题。到第四天早晨,旭日东升,照得江面上金蛇万道,闪烁不定。他猛地省悟,哈哈大笑,回到武当山上,将七名弟子叫来,每人传了一套武功。
这七套武功分别行使,固然各有精妙之处,但若二人合力,则师兄弟相辅相成,攻守兼备,威力便即大增,若至七人同施,犹如六十四位当世一流高手同时出手。当世之间,算得上第一流高手的也不过寥寥二三十人,哪有这等机缘,将这许多高手聚合一起?便集在一起,这些高手有正有邪,或善或恶,又怎能齐心合力?
张三丰这套武功由真武大帝座下龟蛇二将而触机创制,便名之为“真武七截阵”。他当时苦思难解者,总觉顾得东边,西边便有漏洞,同时南边北边,均予敌人以可乘之机,后来想到可命七弟子齐施,才破解了这个难题。这“真武七截阵”不能由一人施展,总不免遗憾,但转念想到:“这路武功倘若一人能使,岂非单是一人,便可匹敌当世六十四位第一流高手,这念头也未免过于荒诞狂妄了。”不禁哑然失笑。
武当七侠成名以来,无往不利,不论多厉害的劲敌,最多两三人联手,便足以克敌取胜,这“真武七截阵”从未用过一次。此时宋远桥眼见大敌当前,心想虽因俞岱岩受伤,凑不成真武七截阵,但兄弟六人共使此阵,对手少林三神僧功力纵强,携同上山的弟子纵有深藏不露的硬手,然六僧合力,决计敌不过“真武六截阵”,此战必胜,乃可断言。
俞岱岩受伤之后,手足瘫痪,饮食沐浴等事均由两名小道僮清风、明月服侍。殷素素卧病在床,饭膳茶水等等也就由清风、明月送奉。当外客纷至之时,观中人手不足,两名小道僮帮着在厅堂中斟茶送菜。两人见少林高僧与宋太师伯说僵了要动手,又紧张,又兴奋,齐道:“我们跟五太师婶说去,请她也来瞧瞧!”这是武林中难得一见的高手大比武,殷素素平日对二僮和颜悦色,甚是客气,二僮不愿她错失了眼福,匆匆进去禀告。
殷素素先前听得各门各派来了不少宾客,料想多半与义兄谢逊和龙门镖局之事有关,早就结束定当,腰悬佩剑,听得二僮进来告知,便即随着来到厅后,低声道:“我在这里瞧好了,不到外面去。”她的目光首先便停在夫婿张翠山身上,但见他神色黯然,眼光中颇有愁苦之意。
只见空性神僧已纵到大厅外的空地上,叫道:“少林六僧对武当六侠,一阵见输赢!只比胜负,不决生死!”双手成龙爪之形,凌空一抓,嗤嗤声响。
忽见少林僧众中走出一人,瞎了右目,满脸怒容,戟指怒道:“张翠山,亏你自称‘张五侠’,可不教天下人笑歪了嘴巴?那晚在临安府龙门镖局之中,连杀都大锦满门老小七十一人,你敢说不是你吗?那晚身穿青色书生衣巾,手拿折扇,装作一副儒雅君子模样,其实却是个无耻之徒,你能对天发誓,那个人不是你吗?”说这几句话的正是圆业。适才他为张翠山和张松溪的话给堵回,心下愈想愈不忿,眼见掌门方丈、师父等便要动手,一股怒气难平,忍不住又骂了出来。
殷素素见丈夫脸现痛楚之色,那和尚骂一句,张翠山脸上的肌肉便抽搐一下。只听圆业又粗声骂道:“张翠山,你是张真人的弟子,张真人教出来的徒弟,可有这般滥杀无辜、做了恶事不认的吗?你武当派枉称侠义,在江湖上骗人骗了几十年,到底有没有三分羞耻之心?”
殷素素瞧着丈夫握紧拳头的手轻轻发颤,又见他站起身来,似乎头晕,微微转了个圈子,复又跌坐回椅上,不禁心如刀割。只听得厅外空地上那老僧叫道:“少林六僧对武当六侠,到底打不打啊?”
宋远桥、俞莲舟、张松溪等望着张翠山,都知他听了圆业的责骂,只因杀人的是他妻子殷素素,既不便否认,又累了武当派清名,以致心中有愧。俞莲舟和张翠山夫妇水陆长途共行,张翠山全不隐瞒,向他吐露心事最多,见到五弟这等情状,凛然心惊:“五弟心情激愤,看来要好好站立也支持不定;我受那假蒙古兵掌伤之后,内息一直未能调匀,内力大打折扣。师兄弟六人之中,只剩四人完好,只怕补不了四面八方的破绽缺陷,最怕的是他四人还须分心照顾我与五弟,那可如何是好?”心中一惊,额头冷汗涔涔。
殷素素眼见夫婿心神不定,身子摇晃,而武功卓绝的二伯又脸色大变,额头出汗,显是面临极大危难,胸中热血上涌,从板壁后窜了出来,躬身向张三丰屈膝行礼,叫了声:“师父!”转身向着空闻、空智,以及戟指怒斥张翠山的圆业,朗声说道:“你们几位来到武当山上,责问我丈夫张翠山……”空智不等她说完,插口问道:“女施主便是张五侠的夫人?老僧听人说道,女施主乃天鹰教教主殷白眉的千金,这可不错吧?”
殷素素道:“不错!我爹爹便是天鹰教教主白眉鹰王殷天正,我是天鹰教的紫微堂堂主,在教中坐第三把交椅。你们冤枉张五侠的那番话,全是一派胡言。亏你们自居名门正派,却在众家英雄之前胡说八道,睁着眼睛说瞎话,可笑啊,可笑!”空智冷冷的道:“有什么可笑?”
殷素素道:“临安府龙门镖局那场血案,决计不是武当派张五侠做的。你们硬要栽赃,那还不可笑?”空智摇头道:“张夫人邪僻成性,指鹿为马,这……这倒令人为难了。”
殷素素道:“你们胡乱指责张五侠,颠倒是非,武林中还有公道没有?什么叫做名门正派,难道混淆黑白,便算名门正派吗?”
空性在大厅外将龙爪手使得呼呼风响,不见武当六侠出来接战,自觉没趣,回入大厅,大声问道:“到底谁在颠倒是非,混淆黑白?”
殷素素大声道:“龙门镖局那七十几条性命明明不是张五侠杀的,你们冤枉于他,那便是颠倒是非,混淆黑白!”空性喝道:“那么是谁杀的?”
殷素素挺胸说道:“是我杀的!那时我还没嫁给张五侠,跟他素不相识!明明是天鹰教干的事,你们却栽在武当派头上,岂不冤枉?你们要报仇,便去找天鹰教好了。天鹰教的总舵,便在江南海盐县南北湖的鹰窠顶!”
来到武当山问罪的各门派帮会听得殷素素自认杀了龙门镖局满门,登时变得师出无名,均感没味。众人此行真正目的是在谢逊,却也变成失却了借口,人人均感空空荡荡。
空闻说道:“好!冤有头,债有主,你是女流之辈,我们去找天鹰教殷天正便了。”转身向张三丰合什道:“张真人,张夫人既归入了贵派门下,今后再滥杀无辜,只怕贵派也得担些干系才是。武林之中,终究要讲一个‘理’字,可不能恃强为胜啊!”
张三丰道:“这个自然。武林之中,可不能任意颠倒是非,混淆黑白。”他引了殷素素所说“颠倒是非,混淆黑白”八个字,还敬他一句。
空闻向殷素素道:“请问张夫人,你何以滥施毒手,杀了龙门镖局满门老小?”
殷素素凛然道:“龙门镖局没好好护送俞三侠!我们天鹰教害了他,我虽不是男子汉,却也知道一人作事一身当的道理。我要去向俞三侠直承其事!”向张翠山道:“五哥,你妻子年轻时行事任性,连累了你,好生过意不去。我要去向三伯吐露真相,由他处罚。”说着转身入内。张翠山站起身来,跟在其后,脚下微见踉跄。殷梨亭伸手相扶,俞莲舟、张松溪、莫声谷等跟着入内。宋远桥道:“我在这里陪师父!”
殷素素由清风、明月二道僮带路,来到俞岱岩的卧室。她走到俞岱岩床前,见他向天仰卧,身上盖了条薄被,颤声道:“三伯,我是你五弟妹,我对你做了好大的错事,本来没脸来见你,但这件事不能隐瞒一辈子……我是来求你斩断我一条臂膀的,虽不能说是赎罪,但至少可让我今后能光明正大的叫你一声:‘三伯!’可以无惊无惧的做张翠山的妻子……”说着拔出佩剑,倒转了手持剑头,将剑柄伸向俞岱岩。
张翠山满腹疑惑,瞥了妻子一眼,见她脸上尽是愧疚和忧虑之色。
俞岱岩并不伸手接剑,只呆呆出神,眼色中透出异样光芒,又痛苦,又怨恨,显是想起了一件毕生的恨事。俞莲舟、殷梨亭等望望俞岱岩,又望望殷素素,各人心中均充塞了不祥之感。一时室中寂静无声,几乎连各人的心跳声也可听见。
只见俞岱岩喘气渐急,苍白的双颊之上涌起了一阵红潮,轻声说道:“五弟妹,请你说说这几句话:‘第一,要请你都总镖头亲自押送。第二,自临安府送到湖北襄阳府,必须日夜不停赶路,十天之内送到。若有半分差池,别说你都总镖头性命不保,叫你龙门镖局满门鸡犬不留。’”
各人听他缓缓说来,不自禁的都出了一身冷汗。
殷素素道:“三伯,你果然了不起,听出了我的口音,那日在临安府龙门镖局之中,委托都大锦将你送上武当山来的,便是小妹。”俞岱岩道:“多谢弟妹好心。”殷素素道:“后来龙门镖局途中出了差池,累得三伯如此,是以小妹将他镖局子中老老少少一起杀光了。”俞岱岩冷冷的道:“我起初还对你感激,要报你的大恩。你上山之后,我从五弟口中得知你是天鹰教中人,便想和你一见,查问一些事,可是你一直推托不见。”
殷素素脸色黯然,叹了口长气,说道:“三伯,今日我便是来向你告罪,小妹这件事大错而特错!不过我得明言,此事翠山一直瞒在鼓里,半分不知,我是怕……怕他知晓之后,从此……从此不再理我。”
俞岱岩静静的道:“事已如此,往事不可追,何必有碍你夫妇之情?过了这些年,我一切早看得淡了。就算手足完好,却又如何?今日我仍活着,五弟又从海外归来,便是天大的喜事。”
俞岱岩骨气极硬,自受伤以来,从不呻吟抱怨。他本来连话也不会说,但经张三丰悉心调治,以数十年修为的精湛内力度入他体内,终于渐渐能开口说话,但他对当日之事始终绝口不提,直至今日,才说出这几句话来。
殷素素道:“三伯,其实你心中早已料到,只是顾念着和翠山的兄弟之义,是以隐忍不说。不错,那日在钱塘江中,躲在船舱中以蚊须针伤你的,便是小妹……”
张翠山大喝:“素素,当真是你?你……你……你怎不早说?”
殷素素道:“伤害你三师哥的罪魁祸首,便是你妻子,我怎敢跟你说?”转头又向俞岱岩道:“三伯,后来以掌心七星钉伤你、骗了你手中屠龙宝刀的那人,是我的亲哥哥殷野王。我想天鹰教跟武当派素无仇冤,屠龙宝刀既得,又敬重你是位好汉子,便叫龙门镖局将你送回武当山。七星钉的解药在我哥哥手里,我没法先给你解毒,至于途中另起风波,却是我始料所不及了。”
张翠山全身发抖,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,指着殷素素道:“你……你骗得我好苦!”
殷素素将佩剑递给张翠山,说道:“五哥,你我十年夫妻,蒙你怜爱,情义深重,我今日死而无冤。三伯不肯断我手臂罚我的大错,只盼你一剑将我杀了,以全你武当七侠之义。”
张翠山接过剑来,一剑便要递出,刺向妻子的胸膛,但霎时之间,十年来妻子对自己温顺体贴、柔情密意,种种好处登时都涌上心来,这一剑如何刺得下手?
他呆了一呆,突然大叫一声,奔出房去。殷素素、俞莲舟等六人不知他要如何,一齐跟出。只见他急奔至厅,向张三丰跪倒在地,说道:“恩师,弟子大错已经铸成,无可挽回,弟子只求你一件事。”
张三丰不知内室中发生何事,温颜道:“什么事,你说罢,为师决无不允。”
张翠山磕了三个头,说道:“多谢恩师。弟子有一独生爱子,落入奸人之手,盼恩师救他脱出魔掌,抚养他长大成人。”站起身来,走上几步,向着空闻大师、铁琴先生何太冲、崆峒派关能、峨嵋派静玄师太等一干人朗声说道:“我妻子杀了不少少林弟子,那时她可还不识得我,但我夫妇一体,所有罪孽,当由张翠山一人承当!我和金毛狮王义结金兰,你们觊觎屠龙宝刀,想逼我对不起义兄,武当弟子岂是这等卑鄙无义之徒!”说着横过长剑,在自己颈中一划,鲜血迸溅,登时毙命。
张翠山死志甚坚,知道横剑自刎之际,师父和众同门定要出手相阻,是以置身于众宾客之间,说完了那两句话,立即出手。
张三丰及宋远桥、俞莲舟、殷梨亭四人齐声惊呼抢上。但听砰砰砰几声连响,六七人飞身摔出,均是张翠山身周的宾客,给张三丰师徒掌力震开。但终于迟了一步,张翠山剑刃断喉,已无法挽救。张松溪、莫声谷、殷素素三人出来较迟,相距更远。
便在此时,厅口长窗外一个孩童声音大叫:“爹爹,爹爹!”第二句声音发闷,显是给人按住了口。张三丰身形晃动,已到了长窗之外,只见一个穿着蒙古军装的汉子手中抱着一个八九岁的男孩。那男孩嘴巴遭按,却兀自用力挣扎。
张三丰爱徒惨死,心如刀割,但他近百年的修为,心神不乱,低声喝道:“进去!”那人左足力点,抱了孩子便欲跃上屋顶,突觉肩头压沉,身子滞重异常,双足竟没法离地,原来张三丰悄没声的欺近身来,左手已轻轻搭上他肩头。那人大惊,心知张三丰只须内劲吐出,自己不死也得重伤,只得依言走进厅去。
那孩子正是张翠山的儿子无忌。他给那人按住了嘴巴,可是在长窗外见父亲横剑自刎,如何不急,拼命挣扎,终于大声叫了出来。
殷素素见丈夫为了自己而自杀身亡,突然间又见儿子无恙归来,大悲之后,继以大喜,问道:“孩儿,他们打了你吗?你吃了苦吗?”无忌昂然道:“他们就打死我,我也不说义父的事!”殷素素道:“好孩子,让我抱抱你。”
张三丰道:“将孩子交给她。”那人全身受制,只得依言把无忌递给殷素素。
无忌扑在母亲怀里,哭道:“妈,他们为什么逼死爹爹?是谁逼死爹爹的?”殷素素道:“这里许许多多人,一齐上山来,只因你爹爹不肯说出义父的所在,他们便逼死了你爹爹。”无忌一对眼睛从左至右缓缓的横扫一遍,他年纪虽小,但每人眼光和他目光相触,心中都不由得一震。
殷素素道:“无忌,你答应妈一句话。”无忌道:“妈,你说。”殷素素道:“你别心急报仇,要慢慢的等着,只一个也别放过。”众人听了她这几句冷冰冰的言语,背上都不自禁的感到一阵寒意,只听无忌叫道:“妈!我不要报仇,我要爹爹活转来。”
殷素素凄然道:“人死了,活不转来了。”她身子微微一颤,说道:“孩子,你爹爹既然死了,咱们只得把你义父的下落,说给人家听了。”无忌急道:“不,不能!他们要去害死义父的。让他们打死我好了,爹爹不说,我也决计不说。”
殷素素摇摇头,说道:“空闻大师,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,请你俯耳过来。”这一着大出众人意料之外,尽感惊诧。空闻道:“善哉,善哉!女施主若能早说片刻,张五侠也不必丧生。”走到殷素素身旁,俯耳过去。
殷素素嘴巴动了一会,却没发出一点声音。空闻问道:“什么?”殷素素道:“那金毛狮王谢逊,他是躲在……”“躲在”两字之下,声音又模糊之极,听不出半点。空闻又问:“什么?”殷素素道:“便是在那儿,屠龙宝刀也在那儿,你们少林派自己去找罢。”
空闻大急,道:“我没听见啊。”说着站直了身子,伸手搔头,脸上尽是迷惘之色。
殷素素冷笑道:“我只能说得这般,你到了那边,自会见到金毛狮王谢逊。”
她抱着无忌,低声道:“孩儿,你长大了之后,要提防女人骗你,越是好看的女人,越会骗人。”将嘴巴凑在无忌耳边,极轻极轻的道:“我没跟这和尚说,咱们谁也不说。我是骗他的……你瞧你妈……多会骗人!”说着凄然一笑,突然间双手一松,身子斜斜跌倒,只见她胸口插着一把匕首。原来她在抱住无忌之时,已暗用匕首自刺,只是无忌挡在她身前,谁也没瞧见。
无忌扑到母亲身上,大叫:“妈妈,妈妈!”但殷素素自刺已久,支持了好一会,这时已然气绝。无忌悲痛之下,竟不哭泣,瞪视着空闻大师,问道:“是你杀死我妈妈的,是不是?你为什么逼死我爹爹,杀死我妈妈?”
空闻陡然间见此人伦惨变,虽是当今第一武学宗派的掌门,也不禁大为震动,经无忌这么一问,不自禁的退了一步,忙道:“不,不是我。是她……是她自尽的。”
无忌眼中泪水滚来滚去,但拼命的用力忍住,说道:“我不哭,我一定不哭,不哭给你们这些恶人看。”
空闻大师轻轻咳嗽了一声,说道:“张真人,这等变故……嗯,嗯……实非始料所及,张五侠夫妇既已自尽,那么前事一概不究,我们就此告辞。”说罢合什行礼。张三丰还了一礼,淡淡的道:“恕不远送。”少林僧众一齐站起,便要走出。
殷梨亭怒喝:“你们……你们逼死我五哥……”但转念又想:“五哥所以自杀,实是为了对不起三哥,却跟他们无干。”一句话说了一半,再也接不下口去,伏在张翠山的尸身之上,放声大哭。
众人心中都觉不是味儿,齐向张三丰告辞,均想:“这梁子当真结得不小,武当派决计不肯善罢干休,从此后患无穷。”只宋远桥红着眼睛,送宾客出了观门,转过头来时,眼泪已夺眶而出。大厅之上,武当派人人痛哭失声。
峨嵋派众人最后起身告辞。纪晓芙见殷梨亭哭得伤心,眼圈儿也自红了,走近身去,低声道:“六哥,我去啦,你……你自己多多保重。”殷梨亭泪眼模糊,抬起头来,哽咽道:“你们……你们峨嵋派……也是来跟我五哥为难么?”纪晓芙忙道:“不是的,家师只是想请张师兄示知谢逊的下落。”她顿了一顿,牙齿咬住了下唇,随即放开,唇上已出现了一排深深齿印,几乎血也咬出来了,颤声道:“六哥,我……我实在对你不住,一切你要看开些。我……我只有来生图报了。”
殷梨亭觉她说得未免过份,道:“这不干你的事,我们不会怪你峨嵋派。”纪晓芙脸色惨白,道:“不……不是这个……”她不敢和殷梨亭再说话,转头望向无忌,说道:“好孩子,我们……我们大家,都会好好照顾你。”从头颈中除下一个黄金项圈,要套在无忌颈中,柔声道:“这个给了你……”
无忌将头向后一仰,道:“我不要!”纪晓芙大是尴尬,手中拿着那个项圈,不知如何下台。她泪水本在眼眶中滚来滚去,这时终于流了下来。静玄师太脸一沉,道:“纪师妹,跟小孩儿多说什么?咱们走罢!”纪晓芙掩面奔出。
无忌憋了良久,待静玄、纪晓芙等出了厅门,正要大哭,岂知一口气转不过来,咕咚一声,摔倒在地。俞莲舟急忙抱起,知他在悲痛中忍住不哭,是以昏厥,说道:“孩子,你哭罢!”在他胸口推拿了几下,岂知无忌这口气竟转不过来,全身冰冷,鼻孔中气息微弱,俞莲舟运力推拿,他始终不醒。众人见他转眼也要死去,无不失色。
张三丰伸手按在他背心“灵台穴”上,一股浑厚的内力隔衣传送过去。以张三丰此时的内功修为,只要不是立时毙命气绝之人,不论受了多重损伤,他内力一到,定当好转,哪知他内力透进无忌体中,只见他脸色由白转青、由青转紫,身子更颤抖不已。张三丰伸手往他额头摸去,触手冰冷,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,大惊之下,右手又摸到他背心衣服之内,但觉他背心上有一处宛似炭炙火烧,四周却寒冷彻骨。若非张三丰内力已至化境,这触摸之下,只怕也要冷得发抖,便问:“远桥,抱孩子进来的那个鞑子兵呢?找找去!”
宋远桥应声出外,俞莲舟曾跟那蒙古兵对掌受伤,知道大师兄也非他敌手,忙道:“我也去。”两人并肩出厅。张三丰押着那蒙古兵进厅时,张翠山已自杀身亡,跟着殷素素自尽殉夫,各人悲痛之际,谁也没留心那蒙古兵,一转眼间,此人便走得不知去向。
张三丰撕开无忌背上衣服,只见细皮白肉之上,清清楚楚的印着一个碧绿的五指掌印。张三丰再伸手抚摸,只觉掌印处炙热异常,周围却是冰冷,伸手摸上去时已然极不好受,无忌身受此伤,其难当可想而知。
过不多时,宋远桥与俞莲舟快步回厅,说道:“山上已没外人。”两人见到无忌背上奇异的掌印,都大吃一惊。
张三丰皱眉道:“我只道三十年前百损道人一死,这阴毒无比的玄冥神掌已然失传,岂知世上居然还有人会这门功夫。”宋远桥惊道:“这娃娃受的竟是玄冥神掌?”他年纪最长,曾听到过“玄冥神掌”的名称,至于俞莲舟等,连这路武功的名字也从未听见过。
张三丰叹了口气,并不回答,脸上老泪纵横,双手抱着无忌,望着张翠山的尸身,说道:“翠山,翠山,你拜我为师,临去时重托于我,可是我连你的独生爱子也保不住,我活到一百岁有什么用?武当派名震天下又有什么用?我还不如死了的好!”
众弟子尽皆大惊。各人从师以来,始终见他逍遥自在,从未听他说过如此消沉哀痛之言。
殷梨亭道:“师父,这孩子……这孩子当真没救了么?”张三丰双臂横抱无忌,在厅上东西踱步,说道:“除非……除非我师觉远大师复生,将全部九阳真经传授于我。”
众弟子的心都沉了下去,师父这句话,便是说无忌的伤势没法治愈了。
众人沉默半晌。俞莲舟道:“师父,那日弟子跟他对掌,此人掌力果然阴狠毒辣,世所罕见,弟子当场受伤。可是此刻弟子伤势已愈,运气用劲,尚无窒滞。”张三丰道:“那是托了你们‘武当七侠’大名的福。以这玄冥神掌和人对掌,倘若对方内力胜过自己,掌力回激反冲,发掌者不免自受大祸。以后再遇上此人,可得千万小心。”
俞莲舟应道:“是。”心下凛然:“原来那人过于持重,怕我掌力胜他,是以一上来未曾全力施出玄冥神掌,否则我此刻多半已性命不保。下次若再相遇,他下手便不容情了。”又想:“我身受此掌,已然如此,无忌小小年纪,只怕……只怕……”
宋远桥道:“适才我一瞥之间,见这人五十来岁年纪,高鼻深目,似是西域人。”莫声谷道:“这人掳了无忌去,又送他上山来干么?”张松溪道:“这人逼问无忌不得,便用玄冥神掌伤了他,要五弟夫妇亲眼见到无忌身受之苦,不得不吐露金毛狮王的下落。”莫声谷怒道:“这人好大的胆子,竟敢上武当山来撒野!”张松溪黯然道:“上武当山来撒野的人,今日难道少了?”俞莲舟道:“何况这人挟制了无忌,料得咱们投鼠忌器,不敢伤他。”
六人在大厅上呆了良久。无忌忽然睁开眼来,叫道:“爹爹,爹爹!我好痛啊,痛得很!”紧紧搂住张三丰,将头贴在他怀里。
俞莲舟凛然道:“无忌,你爹爹已经死了,你要好好活下去,日后练好了武功,为你爹爹报仇雪恨。”无忌叫道:“我不要报仇,我不要报仇!我要爹爹妈妈活转来。二伯,咱们饶了那许多坏人恶人,大家想法子救活爹爹妈妈。”
张三丰等听了这几句话,忍不住又流下泪来。张三丰说道:“咱们尽力而为,他再能活得几时,瞧老天爷的慈悲罢。”对着张翠山的尸体挥泪叫道:“翠山,翠山!好苦命的孩子。”抱着无忌,走进自己云房,手指连伸,点了他身上十八处大穴。
无忌穴道受点,登时不再颤抖,脸上绿气却愈来愈浓。张三丰知道绿色一转为黑,便此气绝无救,除去无忌身上衣服,自己也解开道袍,胸膛和他背心相贴。
这时宋远桥和殷梨亭在外料理张翠山夫妇的丧事。俞莲舟、张松溪、莫声谷三人来到师父云房,知道师父正以“纯阳无极功”吸取无忌身上的阴寒毒气。张三丰并未婚娶,虽到百岁,仍是童男之体,八十余载的修为,那“纯阳无极功”自已练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。俞莲舟等一旁随侍,过了约莫半个时辰,见张三丰脸上隐隐现出绿气,手指尖微微颤动。他睁开眼来,说道:“莲舟,你来接替,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给松溪,千万不可勉强。”
俞莲舟应道:“是。”解开长袍,将无忌抱在怀里,肌肤相贴之际不禁打了个冷战,便似怀中抱了一块寒冰相似,说道:“七弟,你叫人去生几盆炭火,越旺越好。”不久炭火点起,俞莲舟却兀自冷得难以忍耐。
张三丰坐在一旁,慢慢以真气通走三关,鼓荡丹田中的“氤氲紫气”,将吸入体内的寒毒一丝一丝的化掉。待得他将寒气化尽,站起身来时,只见已是莫声谷将无忌抱在怀里,俞莲舟和张松溪坐在一旁,垂帘入定,化除体内寒毒。不久莫声谷便已支持不住,命道僮去请宋远桥和殷梨亭来接替。
这般以内力疗伤,功力深浅,立时显示出来,丝毫假借不得。莫声谷只不过支持到一盏热茶时分,宋远桥却可支持到两炷香。殷梨亭将无忌一抱入怀,立时大叫一声,全身打战。张三丰惊道:“把孩子给我。你坐在一旁凝神调息,不可心有他念。”原来殷梨亭心伤五哥惨死,一直昏昏沉沉,神不守舍,直到神智宁定,才将无忌抱过。
如此六人轮流,三日三夜之内,劳瘁不堪,好在无忌体中寒毒渐解,每人支持的时刻逐步延长,到第四日上,六人才得偷出余暇,稍一合眼入睡。自第八日起,每人分别助他疗伤两个时辰,这才慢慢修补损耗的功力。
初时无忌大有进展,体寒消减,神智日复,渐可稍进饮食,众人只道他这条小命救回来了。岂知到得第三十六日上,俞莲舟陡然发觉,不论自己如何催动内力,无忌身上的寒毒已一丝也拔不出来。可是他明明身子冰凉,脸上绿气未褪。俞莲舟还道自己功力不济,当即跟师父说了。张三丰一试,竟也无法可施。接连五日五晚之中,六人千方百计,用尽了所知的诸般运气之法,全没半点功效。
无忌道:“太师父,我手脚都暖了,但头顶、心口、小腹三处地方却越来越冷。”张三丰暗暗心惊,安慰他道:“你的伤已好了,我们不用成天抱着你啦。你在太师父的床上睡一会儿罢。”抱他到自己床上睡下。
张三丰和众徒走到厅上,叹道:“寒毒侵入他顶门、心口和丹田,非外力所能解,看来咱们这三十几天的辛苦全白耗了。”沉吟良久,心想:“要解他体内寒毒,旁人已无可相助,只有他自己修习《九阳真经》中所载无上内功,方能阴阳互济,化其至阴。但当时先师传授经文,我所学不全,至今虽闭关数次,苦苦钻研,仍只能想通得三四成。眼下也只好教他自练,能保得一日性命,便多活一日。”
于是将“九阳神功”的练法和口诀传了无忌,这一门功夫变化繁复,非一言可尽,简言之,初步功夫是练“大周天搬运”,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气,从丹田向镇锁任、督、冲三脉的“阴蹻库”流注,折而走向尾闾关,然后分两支上行,经腰脊第十四椎两旁的“辘轳关”,上行经背、肩、颈而至“玉枕关”,此即所谓“逆运真气通三关”。然后真气向上越过头顶的“百会穴”,分五路下行,与全身气脉大会于“膻中穴”,再分主从两支,还合于丹田,入窍归元。如此循环一周,身子便如灌甘露,既非至阳,亦非至阴,而是阴阳互济,调和混元,丹田里的真气似香烟缭绕,悠游自在,那就是所谓“氤氲紫气”。这氤氲紫气练到相当火候,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。各派内功的道理无多分别,练法却截然不同。张三丰所授的心法,以威力而论,可算得上当世第一。
无忌依法修练,练了两年有余,丹田中的氤氲紫气已有小成,可是体内寒毒胶固于经络百脉之中,非但无法化除,脸上的绿气反而日甚一日,每当寒毒发作,所受的煎熬也一日比一日更加厉害。在这两年之中,张三丰全力照顾无忌内功进修,宋远桥等到处为他找寻灵丹妙药,什么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参、成形首乌、雪山茯苓、五色灵芝等珍奇灵物,也不知给他服了多少,但始终有如石投大海。众人见他日渐憔悴瘦削,虽见到他时总是强颜欢笑,心中却无不黯然,心想张翠山留下的这惟一骨血,只怕没法保住。
武当派诸人忙于救伤治病,也无余暇去追寻伤害俞岱岩和无忌的仇人。这两年中天鹰教教主殷天正数次遣人来探望外孙,赠送不少贵重礼物。武当诸侠心恨俞张二侠都是间接害在天鹰教手中,每次均将天鹰教使者逐下山去,礼物退回,一件不收。有一次莫声谷还动手将使者狠狠打了一顿,从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。
这一日中秋佳节,武当诸侠和师父贺节,还未开席,无忌突然发病,脸上绿气大盛,寒战不止,他怕扫了众人的兴致,咬牙强忍,但这情形又有谁看不出来?殷梨亭将无忌拉入房中睡下,盖上棉被,又生了一炉旺旺的炭火。张三丰忽道:“明日我带同无忌,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。”众人明白师父的心意,那是他无可奈何之下,逼得向少林寺低头,亲自去向空闻大师求救,盼望少林高僧能补全“九阳神功”中的不足之处,挽救无忌性命。
两年前武当山上一会,少林、武当双方嫌隙已深。张三丰一代宗师,以百余岁的高龄,竟降尊纡贵的去求教,自是大失身分。众人念着张翠山的情义,明知张三丰一上嵩山求教,自此武当派见到少林派时再也抬不起头来,但这些虚名也顾不得了。本来峨嵋派也传得一份《九阳真经》,但掌门人灭绝师太脾气孤僻古怪之极,张三丰曾数次致书通候,命殷梨亭送去,灭绝师太连封皮也不拆,便将来信原封不动退回。眼下除了向少林派低头,再无别法了。
若由宋远桥率领众师弟上少林寺求教,虽于武当派颜面上较好,但势所必然,空闻大师决不肯以《九阳真经》的真诀相授。众人想起二三十年来威名赫赫的武当派从此要向少林派低头,都郁郁不乐,庆贺团圆佳节的酒宴,也就在几杯闷酒之后草草散席。
次日一早,张三丰带同无忌启程。五弟子本想随行,但张三丰道:“咱们若人多势众,不免引起少林派疑心,还是由我们一老一小两人去的好。”
两人各骑一匹青驴,一路向北。少林、武当两大武学宗派其实相距甚近,自鄂北的武当山至豫西嵩山,数日即至。张三丰和无忌自老河口渡过汉水,到了南阳,北行汝州,再折而向西,便是嵩山。
两人上了少室山,将青驴系在树下,舍骑步行,张三丰旧地重游,忆起八十余年之前,师父觉远大师挑了一对铁水桶,带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,此时回首前尘,岂止隔世?他心下感慨,携着无忌之手,缓缓上山,但见五峰依旧,碑林如昔,可是觉远、郭襄诸人却早已不在人间了。
两人到了一苇亭,少林寺已然在望,只见两名少年僧人谈笑着走来。张三丰打个问讯,说道:“相烦通报,便说武当山张三丰求见方丈大师。”
那两名僧人听到张三丰的名字,吃了一惊,凝目向他打量,但见他身形高大,须发如银,脸上红润光滑,笑咪咪的甚是可亲,一件青布道袍却污秽不堪。要知张三丰任性自在,不修边幅,壮年之时,江湖上背地里称他为“邋遢道人”,也有人称之为“张邋遢”的,直到后来武功日高,威名日盛,才没人敢如此称呼。
那两个僧人心想:“张三丰是武当派的大宗师,武当派跟我们少林派向来不和,难道是生事打架来了吗?”见他携着一个面青肌瘦的十一二岁少年,两个都貌不惊人,不见有丝毫威势。一名僧人问道:“你便真是武当山的张……张真人么?”张三丰笑道:“货真价实,不敢假冒!”另一名僧人听他说话全无一派宗师的庄严气概,更加不信,问道:“你真不是开玩笑么?”张三丰笑道:“张三丰有什么了不起?冒他的牌子有什么好处?”两名僧人将信将疑,飞步回寺通报。
过了良久,只见寺门开处,方丈空闻大师率同师弟空智、空性走了出来。三人身后跟着十几个身穿黄色僧袍的老和尚。张三丰知道是达摩院的长老们,辈份说不定比方丈还高,在寺中精研武学,不问外事,想是听到武当派掌门人到来,非同小可,这才随同方丈出迎。
张三丰抢出亭去,躬身行礼,说道:“有劳方丈和众位大师出迎,何以克当?”空闻等一齐合什为礼。空闻道:“张真人远来,大出小僧意外,不知有何见谕?”张三丰道:“便有一事相求。”空闻道:“请坐,请坐。”
张三丰在亭中坐定,即有僧人送上茶来。张三丰不禁有气:“我好歹也是一派宗师,总也算是你们前辈,如何不请我进寺,却让我在半山坐地?别说是我,便对待寻常客人,也不该如此礼貌不周。”但他生性随便,一转念间,也就不放在心上了。
空闻说道:“张真人光降敝山,原该恭迎入寺。只是张真人少年之时不告而离少林寺,本派数百年的规矩,张真人想亦知道,凡是本派弃徒、叛徒,终身不许再入寺门一步,否则当受刖足之刑。”张三丰哈哈一笑,道:“原来如此。贫道幼年之时,虽曾在少林寺服侍觉远大师,但那是扫地烹茶的杂役,既没剃度,亦未拜师,说不上是少林弟子。”
空智冷冷的道:“可是张真人却从少林寺中偷学了武功去。”
张三丰气往上冲,但转念想道:“我武当派的武功,虽是我后来潜心所创,但推本溯源,若非觉远大师传我《九阳真经》,郭女侠又赠了我那一对少林铁罗汉,此后一切武功尽皆无所依凭。他说我的武功得自少林,也不为过。”于是心平气和的道:“贫道今日,正是为此而来。”
空闻和空智对望了一眼,心想:“不知他来干什么?想来不见得有什么好意,多半是为了张翠山的事而来找晦气了。”空闻便道:“请示其详。”
张三丰道:“适才空智大师言道,贫道的武功得自少林,此言本是不错。贫道当年服侍觉远大师,得蒙授以《九阳真经》,这部经书博大精深,只是其时贫道年幼,所学不全,至今深以为憾。其后觉远大师荒山诵经,有幸得闻者共是三人,一位是峨嵋派创派祖师郭襄女侠,一位是贵派无色禅师,另一人便是贫道。贫道年纪最幼,资质最鲁,又无武学根柢,三派之中,所得算是最少的了。”空智冷冷的道:“那也不然,张真人自幼服侍觉远,他岂有不暗中传你之理?今日武当派名扬天下,那便是觉远之功了。”觉远的辈份比空智长了三辈,算来该是“太师叔祖”,但觉远逃出少林寺,便给目为弃徒,派中辈名已除,因之空智语气之中也就不存礼貌。
张三丰站起身来,恭恭敬敬的道:“先师恩德,贫道无时或忘。”
少林四大神僧之中,空见慈悲为怀,可惜逝世最早;空闻城府极深,喜怒不形于色;空性浑浑噩噩,天真烂漫,不通世务;空智却气量褊隘,常觉张三丰在少林寺偷学了武功去,反而使武当派的名望骎骎然有凌驾于少林派之势,向来心中不忿。他认定张三丰这次来到少林,是为张翠山之死报仇泄愤。何况那日殷素素临死之时,假意将谢逊的下落“告知”空闻,这一着“移祸江东”之计使得甚为毒辣。两年多来,三日两头便有武林人士来到少林寺滋扰,或明闯,或暗窥,或软求,或硬问,不断打听谢逊的所在。空闻发誓赌咒,说道实在不知,但当时武当山紫霄宫中,各门各派数百对眼睛见到殷素素在空闻耳边明言,如何是假?不论空闻如何解说,旁人总是不信,为此而动武的月有数起。外来的武林人物死伤固多,少林寺中的高手却也损折了不少。推究起来,岂非都是武当派种下的祸根?
寺中上下僧侣憋了两年多的气,难得今日张三丰自己送上门来,正好大大的折辱他一番。空智便道:“张真人自承是从少林寺中偷得武功,可惜此言并无旁人听见,否则传将出去,也好叫江湖上尽皆知闻。”
张三丰道:“红花白藕,天下武学原是一家,千百年来互相截长补短,真正本源早已不可分辨。但少林派领袖武林,数百年来众所公认,贫道今日上山,正是心慕贵派武学,自知不及,要向众位大师求教。”
空闻、空智等只道他“要向众位大师求教”这句话,乃是出言挑战,不由得均各变色,心想这老道百岁的修为,武功深不可测,举世有谁是他敌手,他孤身前来,自是有恃无恐,想来在这两年之中又练成了什么厉害无比的武功。
一时之间,三僧都不接口。最后空性却道:“好老道,你要考较我们来着,我空性可不惧你。少林寺中千百名和尚一拥而上,你也未必就能把少林寺给挑了。”他嘴里虽说“不惧”,心中其实大惧而特惧,先便打好了千百人一拥而上的主意。
张三丰忙道:“各位大师不可误会,贫道所说求教,乃是真的请求指点。只因贫道修习先师所传《九阳真经》,其中有不少疑难莫解、缺漏不全之处。少林众高僧修为精湛,若能不吝赐教,使张三丰得闻大道,感激良深。”说着站了起来,深深行了一礼。
张三丰这番言语,大出少林诸僧意料之外,他神功盖代,开宗创派,修练已垂九十载,当代武林之中,声望之隆,身分之高,无人能出其右,万想不到今日竟会来向少林求教。空闻急忙还礼,说道:“张真人取笑了。我等后辈浅学,连‘他山之石,可以攻玉’这八字也说不上,如何能当得‘指点’二字?”
张三丰知道此事本来太奇,对方不易入信,于是源源本本的将无忌如何中了玄冥神掌、体内阴毒无法驱出的情由说了,又说他是张翠山身后所遗独子,无论如何要保其一命;目前除了学全“九阳神功”之外,再无他途可循,因此愿将本人所学到的“九阳真经”全部告知少林派,亦盼少林派能示知所学,双方参悟补足。
空闻听了,沉吟良久,说道:“我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,八百年来从无一名僧俗弟子能练到十二项以上。张真人所学自是冠绝古今,可是敝派只觉上代列位祖师传下的武功太多,便只学十分之一,也已极难。张真人再以一门神功和本派交换,虽盛情可感,然于本派而言,却为多余。”顿了一顿,又道:“武当派武功,源出少林,今日若双方交换武学,日后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,便会说武当派固然祖述少林,但少林派却也从张真人手上得到了好处。小僧忝为少林掌门,这般的流言却担代不起。”
张三丰心下暗暗叹息,心道:“你身为武林第一大门派的掌门,号称四大神僧之一,却如此宥于门户之见,胸襟未免太狭。”但其时有求于人,不便直斥其非,只得说道:“三位乃当世神僧,慈悲为怀,这小孩儿命在旦夕之间,还望体念佛祖救世救人之心,俯允所请,贫道实感高义。”
但不论他说得如何唇焦舌敝,三名少林僧始终婉言推辞。最后空闻道:“有方尊命,还请莫怪。”转头向身旁一名僧人道:“叫香积厨送一席上等素席,到这里来款待张真人。”那僧人应命去了。
张三丰神色黯然,举手说道:“既是如此,老道这番可来得冒昧了。盛宴不敢叨领。多有滋扰,还请恕罪,就此别过。”躬身行了一礼,牵了无忌之手,飘然而去。